稍显褪色的广告牌连成围墙，售楼处冷清得只有一人值班。7月8日，位于安徽省六安市霍邱县光明大道与南环路交叉口的苏润城市广场，已找不出任何能与“华润”、“央企”、“500强”字眼产生联系的痕迹。
一年前，项目操盘者南京籍商人胡耀红卷进一起诈骗案，其被认为谎称“央企华润”高管人员骗取霍邱县政府信任，从而顺利拿地126亩开发苏润城市广场项目。举报者正是胡耀红的合作伙伴陈智富。多位知情人表示，陈智富与胡耀红因在项目利益分配上存在矛盾，从而曝出山寨“华润”涉嫌诈骗案。
5月24日，胡耀红与同案被告张涛被霍邱县人民法院一审认定诈骗罪成立，分别获刑15年、13年6个月。他们不服判决，已提起上诉。
广告上的“央企”
在一份宣传单页上，苏润城市广场项目已更名为“南环中心”。效果图中，车水马龙的现代化街道旁，，一派现代气息。
但现实中，这处号称“6万方城市综合体”的商城却透着几分萧条。四周两米多高的广告牌连成围墙，建好的商场至今仍未投入使用。项目售楼部，只有一位工作人员值班。
优酷网一则苏润城市广场长7分钟的宣传片中，华润国际被称为“世界500强旗下华润企业”。时任苏润置业有限公司市场总监的黄杰告诉记者，这则宣传片是由他经手，找合肥一家广告公司制作，共花费10万元。
▲2014年底，苏润城市广场竖立在霍邱县当地的大幅广告牌。受访者供图
黄杰出示的照片显示，在高速公路的多处大幅广告牌上，苏润城市广场被描述为“央企所至，中心所在”。2013年末，项目一期开盘之前，上述高速公路广告牌达到7块。这种宣传方式收到了不错的效果，项目一期开盘销售额达1.2亿元。
虚假宣传之下的火爆销售，未能掩盖项目后期暴露的问题。黄杰透露，项目后期因延期交付、更改规划、飘窗未按承诺交付等问题，引起大量业主维权，其本人曾被维权市民在售楼处堵截达两个月之久，其间还曾被殴打。
▲2018年7月8日，广场项目已找不出任何与“央企”、“500强”字样产生联系的痕迹。新京报记者卢通 摄
项目操盘者
记者获取的资料显示，暴露出虚假宣传、合同违约等种种问题的苏润城市广场，开发商为霍邱苏润置业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为陈智富，项目主要操盘者则为南京籍商人胡耀红。
资料显示，胡耀红，1959年出生于江苏省南京市，汉族，大专文化，此前曾为南京市水务集团有限公司抄收管理所职工。胡耀红女儿介绍，其父2006年从水务集团买断工龄下海经商，前期做过鱼塘生意，后期涉足房地产开发。
胡耀红给警方的自述材料透露，早在2008年左右，胡耀红拟在六安市投资大型商业购物中心，与六安市政府领导结识。胡耀红前下属胡蝶说，当时的胡耀红对外身份尚为南京苏果超市公司的拓展专员。
2012年末，胡耀红身份已变为华润国际苏皖地区总经理，其以此身份与霍邱县政府及相关部门就苏润城市广场商业综合体项目进行了一系列洽谈，并促成该项目落地。胡耀红身份的转变，源于结识华润国际投资管理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华润国际）法人代表姜东南。
姜东南回忆，他在2012年认识胡耀红，当时胡耀红提起霍邱商业综合体项目，称霍邱政府希望找一家香港背景的公司入驻。姜东南考虑公司要在内地发展业务，答应合作。随后，胡耀红出资100万元帮助华润国际在南京德基大厦租赁房屋成立办事处，即上述提及的“华润国际苏皖地区”公司，胡耀红被聘任为总经理。
2012年末，胡耀红与江西籍商人陈智富结识，经过一系列洽谈、考察，双方同意合作开发霍邱苏润项目，后由陈智富筹资成立霍邱苏润置业有限公司，负责苏润项目开发。
资料显示，姜东南在香港创立的“华润国际投资管理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与央企华润(集团)有限公司名称相似。公开资料显示，央企华润在2017年《财富》世界500强排行榜中名列86位。
一审判决书与姜东南本人均称，两个“华润”没有任何隶属关系。
冒充央企高管
一家跟央企华润没有任何关系的企业，轻松“骗”过霍邱县各级政府部门。一审判决书显示，在与霍邱县政府洽谈苏润项目过程中，包括霍邱县委书记、县长、副县长等至少9位时任领导与胡耀红发生直接或间接接触，其中5人在证言中指称胡耀红在洽谈过程中自称央企华润下属公司高管。
时任霍邱县常务副县长韩旭在证言中称，2012年10月至11月间，县委刘书记（刘胜，2012年7月任霍邱县委书记至今）、胡县长（胡恩泽，2012年任霍邱县委副书记、县长，2015年去世）和他三人会面，刘书记对他们讲：市里介绍来的央企华润集团的老总来了，让他参与接待，胡耀红当时自称央企华润集团下属一个公司的老总。胡耀红讲在霍邱建设城市综合体能投资十几个亿，“县委县政府非常重视华润集团到霍邱投资的事情。”
与霍邱县主要领导接触后，胡耀红很快找到霍邱县国土局。时任霍邱县国土局副局长杨全忠回忆，2012年，胡耀红带胡蝶找到国土局，称是央企华润集团的，已经与霍邱县领导讲好了，要在霍邱城区投资建设一个城市综合体，并称县领导欢迎其就此事找国土局洽谈。
杨全忠承认，此间并没有对胡耀红的央企高管身份产生过质疑。“主要考虑他说跟县领导已经谈好，后续县里应该会有指示，国土局只要按照县领导的安排提供服务即可。”
▲2013年至2016年间，苏润城市广场旗下住宅项目“紫金城”的广告。受访者供图
在霍邱县政府的支持下，苏润广场项目迅速敲定。
2013年1月28日，霍邱县政府常务会议研究决定，霍邱县国土局于2013年2月4日与胡耀红代表的华润国际草签《商业综合体项目建设战略合作协议书》。
2013年2月15日，双方又草签了《霍邱商业综合体项目建设补充协议》。杨全忠表示，补充协议也是根据县政府常务会议研究决定，是对有关优惠政策的明细。
补充协议规定，项目用地公开出让成交后，县政府同意乙方（华润国际）可按综合价80万元每亩与有关部门结算。杨全忠解释，实际地价为122万元每亩，按80万每亩结算，是县政府决定的对项目建设的一种“奖励”。这意味着，在项目完成后，霍邱县政府将返还苏润置业公司每亩40多万元。
杨全忠承认，这一政策类似于土地出让金返还，是国务院明令禁止的，但是作为国家级贫困县，当时这么一个项目来得不容易，“这个项目来得比较急，马上就要入驻建设，政府就决定把一些配套设施搞齐了再出让给他，等于政府掏钱给他搞基础设施配套。”
▲2014年底，苏润城市广场在霍邱县当地竖立的大幅广告牌。受访者供图
一审判决书显示，胡耀红与霍邱县国土局草签了两份协议之后，于2013年2月27日，由胡耀红、张涛与陈智富以手写协议的方式签订另一份协议。记者获取的合作协议显示，“因甲方（张涛，胡耀红的合伙人）前期有大量资金投入，所以乙方（陈智富）以每亩40万元低价补偿给甲方人民币5040万元，另外再支付管理费300万元，共计人民币5340万元。”
土地返还金的兑现遭遇了突发情况。时任霍邱县国土局纪委书记范毅证言称，2014年巡视组至霍邱巡视，土地出让金返还被叫停，上述协议中的5040万元“奖励”政府并没有兑现。
多位知情人表示，这一突发情况，为陈智富与胡耀红的矛盾埋下伏笔。
诈骗疑云
记者获取的资料显示，陈智富于2017年年初向六安市公安局递交报案材料，指称胡耀红伙同张涛冒充央企华润高管身份对其进行诈骗。
一审判决书中检方指控，除以央企高管身份欺骗霍邱县政府之外，2013年至2016年，胡耀红、张涛以协调关系、支付管理费等理由向陈智富索取现金2400万人民币、奥迪越野车一辆。
胡耀红对上述指控均予以否认。他认为，上述指控中的金额，是他与陈智富协议约定好的资金回报中的一部分。在陈智富的陈述中，也提及了这一协议。
胡耀红在自辩材料里认为，霍邱商业综合体项目是霍邱县政府招商引资的项目，所有的洽谈过程都是根据县政府所规定的程序来进行的，这一点韩旭和杨全忠的笔录中说得很清楚，与华润国际是不是央企根本就没有关系。
胡耀红辩护律师姜建高认为，胡耀红从来没有冒充过自己为央企华润集团高管，其身份一直是“华润国际”高管。如果因为政府或政府工作人员误将上诉人、张涛当作央企华润集团工作人员，从而给项目提供优惠条件，最大受益人也是陈智富，无论如何也推导不出，胡耀红、张涛通过欺骗政府获取项目开发的优惠条件，从而达到诈骗陈智富的目的，损害陈智富的利益。
另据黄杰透露，胡耀红、陈智富对项目的虚假宣传均是知情的，双方还曾为此爆发过激烈矛盾。黄杰称，胡耀红在项目落成后很少来，在得知虚假宣传情况后，曾多次向陈智富提出反对，“他说两个华润名称很像，这样宣传迟早会出事。”因意见不合，陈智富还为此事与胡耀红拍桌子。
▲霍邱县公安局经侦大队出具的关于张涛第三份笔录录像无法同步刻录的说明。受访者供图
这份讯问笔录的影印件显示，讯问笔录时间为2017年5月23日。张涛在笔录中承认，胡耀红来霍邱谈城市综合体项目，是以华润集团下属华润国际高管身份，“我同胡耀红是在骗陈智富，每次我都发自内心想劝胡耀红，让他不要再骗陈智富钱了，但是胡耀红听不进去。”
张涛当庭称，这份笔录与他的实际表达不符。胡耀红辩护律师姜建高告诉记者，他曾向霍邱县人民法院提出调看这份笔录的同步录像，但在实际查看中却被告知，该份录像因设备损坏无法提供。
2018年5月24日，胡耀红与同案被告张涛被霍邱县人民法院一审认定诈骗罪成立，分别获刑15年、13年6个月。他们不服判决，已提起上诉。律师姜建高告诉记者，他在二审中将为胡耀红做无罪辩护。
（应受访者要求，黄杰为化名）
